掌船老翁道:“两位客官好雅兴,船上无酽醯醇醴,唯有薄酒勉可助兴。丫头,上酒!”
一个丫头轻音答道:“诺。”
自舱外进来一个刚刚及笄的丫头的将温酒樽捧进来,又上几碟干果、果脯来。不料小丫头脚下不稳,错手将酒水撒到晁榘身上,小脸吓白了。
王毓的小厮赶紧来帮忙,对那丫头说:“先生是读书人不会责怪你的。”
晁榘看那丫头柔弱温婉,芊芊可人,遂温和道:“莫怕!不妨事!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乳名妞妞,并无名字。”
晁榘道:“诗经云:岸芷汀兰,郁郁青青。我赠你一名曰:芷汀,可好。”
小丫头见客人不见怪已经大为放心,至于这个“岸芷汀兰”还未明白什么意思。
掌船老翁却大声谢道:“芷汀,还不谢过先生。得先生赐名,叶家祖上有光啊。”
叶芷汀立即跪拜:“多谢先生。”
王毓那贴身童子求道:“还请先生也为小子起个名吧。”
晁榘问:“你祖上姓什么?”
童子懊恼说:“小时候爹娘唤我叫黑娃,父亲姓张。”
“她取“岸芷汀兰”之芷汀,你便取‘郁郁青青’之青字,你就取名青如何?”
“谢谢先生,我有名字啦!”
张郁青磕头拜谢。
船行至延津渡,河上便有十数只舰船顺流而下,中央是三层楼船颇。全舰长五丈,宽三丈,高六到九丈,楼船三重,可搭载将士数十人或者两具床弩!楼船重檐亭阁蔚为壮观,橹舵、女墙、战格齐全,设有大型弓弩。那楼船前后左右护卫舰,诸如艨艟、斗舰、斥候、先登、赤马舟等组成的护卫船便有二十艘。叶家小船相比之下若同蚍蜉,蚱蜢舟。
长安华阴船司空、雒阳孟津船司空、东莱国也可造此楼船,只是十分罕见。匜朝纵民铸钱、冶铁、煮盐,山泽之源听民自采。天下巨贾,冶铸鬻盐,富可敌国,如蜀郡卓氏、南阳孔氏、东平郡端木、朐县东郭等。因此,有人自东莱购置楼船,虽然稀奇,却也不是什么石破天惊之事。
东莱,莱夷之后裔集聚地。齐鲁作为姬周诸侯国,同化东夷方国,之中的周人诸侯国,莱夷所建方国为莒国。齐桓公、鲁国庆父,还有文姜、哀姜等都曾在莒国避难。莒国灭于齐,其部族皆迁东莱县。莱夷依旧保持着部族造船、琴乐和丝质技艺,正所谓“莱夷作牧,厥篚檿丝。檿桑蚕丝,中琴瑟弦。相土浮海,龙船烈烈,海外有截”。莱夷人造楼船由来已久,夏朝帝芒东狩于海,商人相土东征海外,斝朝徐福东渡,皆依靠莱夷造楼船。徐福东渡寻蓬莱不死药,然常为大鲛鱼所苦,乃请东莱楼船,载连弩射之。齐国与吴越争霸,吴越翼船长十丈、宽一丈五,自海上至胶州,齐国水军乘莱夷楼船与之大战。
楼船之上侍立者皆矫健之士。一位身长七尺,细眼长髯,神明英发的老者立在楼船船头,高歌云:“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。泛楼船兮济汾河,横中流兮扬素波。箫鼓鸣兮发棹歌,欢乐极兮哀情多。少壮几时兮奈老何!”慷慨激昂,雄浑悲怆。
张郁青道:“大丈夫,为将军,乘楼船,高歌如斯,其乐矣哉?”
王毓道:“若汝为将军,又有何志向?”
“杀匈奴以报父母之仇!”
王毓道:“匈奴入寇百余次,中土被屠三十余城,被掳而为奴者不计其数。身为将军,当撅师万里,北驱匈奴,致山河以安静,解万民以倒悬,岂可仅仅为私仇焉。”
晁榘道:“不错,士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万世开太平,如是三者为己任,不亦重乎?”
王毓道: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也!”
张郁青再拜道:“谨记先生和公子之教诲,而为今后之戒!”
晁榘、王毓见张郁青聪慧勤学,谦恭知礼,大有“孺子可教”之欣喜。
张郁青问:“塞外,恶寒荒芜之地,何以生匈奴人?”
“北胡自古有之,匈奴为其一。唐虞以上有猃允、薰粥,宗周有昆夷、鬼方、玁狁,春秋战国时有林胡、楼烦。诸部各分散居谿谷,随畜转移,逐水草迁徙,自有君长,语言各不相同,莫能相一。匈奴,夏后氏之裔,曰淳维。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馀岁,至冒顿而匈奴最强,尽服北胡,定其旁二十六国,北方五国是:丁零、坚昆、浑窳、屈射、薪犂,还有呼揭、屠各、鲜支、寇头、乌谭、赤勒、捍蛭、黑狼、赤沙、郁鞞、萎莎、秃董、勃蔑、羌渠、贺赖、钟跋、大楼、雍屈、真树、力羯。诸引弓之民,并为一家,是谓百蛮大国,以挛鞮氏为尊,而南与中国为敌国。”
张郁青诧异问:“中土乃诸夏贵胄,右祍农耕之族,匈奴逐水草而居,游牧之民。夏人又怎会为匈奴之祖?”
“夏人本是采集、渔猎、游耕之族,十迁其都,野于饮食,盘游畋猎。夏种乃姒姓,有夏后氏、有扈氏、有男氏、斟鄩氏等十二氏族,商汤灭夏,夏种或封于中原的鄫杞,或迁徙于南巢,北支则为匈奴之祖。”
王毓道:“夏人之后也罢!百蛮之国也罢!今为中土诸夏之世仇,必以武折之,天下乃安。”
临船数名头戴进贤冠的士子,闻言侧听,为首者道:“在下豫州士子安阳寿、濮阳兴、商丘成,将往洛阳从谷粱之学,愿与两位辩议匈奴之战和。”
晁榘道:“匈奴悖逆不轨,数为寇,暴于边鄙,擅恣入塞,犯厉中国,伐郡、县、朔方都尉,边人之久患,苦为虏所系获也,杀宜诛讨之日久矣。故修障塞,饬烽燧,屯戍以备之,养纵横杀场之战马,聚被坚执锐之士,北破匈奴,犁庭扫穴,天下乃安。”
安阳寿道:“孔子曰:‘有国有家者,不患贫而患不均,不患寡而患不安。’故天子不言多少,诸侯不言利害,大夫不言得丧。畜仁义以风之,广德行以怀之。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。故善克者不战,善战者不师,善师者不阵。修之于庙堂,而折冲还师。王者行仁政,无敌于天下。”
晁榘道:“夷狄畏威而不怀德,匜朝遵和约而不违,然,匈奴无信桀黠,寇盗不为衰止,而单于反以加骄倨。逮至今日,与通关市,妻以夏女,增厚其赂,岁以千金,而匈奴数背约束,边境屡被其害。和无益,已然明效也!”
另一名商丘成的士子道:“古者,贵以德而贱用兵。孔子曰:‘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’今废道德而任兵革,兴师而伐之,屯戍而备之,暴兵露师,以支久长,转输粮食无已,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,百姓劳苦于内。天下怨声载道,盗匪并起,齐鲁之间,致有万人之匪!于是上苍乃警人君,于是灾异四起,水旱往返。若汉匈弭兵,四海咸安,天下和乐。”
“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,家必自毁然后人毁之,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。今观诸君之言,吾明知矣!”
商丘成问: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
“犬戎覆灭西周,平王东迁,戎狄日轻中华。山戎侵燕,北戎入齐,赤狄掠晋,骊戎乱秦。管夷吾辅助齐桓公,内诸夏而外夷狄,援燕国而破山戎,援邢国而破赤狄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。孔子曰:‘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’。”
一名名叫濮阳兴的士子点头道:“不错!先贤之事,诚浩然而巍巍!”
“鲁庄公十八年,为中国追戎于济西,孔子赞之。此未有伐中国者,则其言为中国追何?大其未至而豫御之也。今匈奴掠我华夏,而诸位尚谈仁义修德乎?者宋襄公信楚而不备,以取大辱,身执囚而国几亡。诸位坐谈,而华夏之亡乎?”
安阳寿羞愧道:“先生教诲,震耳发聩!”
商丘成道:“不与夷狄之执中国,孔子之教,周公之训!今夷狄无道,匈奴残虐,率兽食人,我等当吊民伐罪。”
晁榘道:“天下大事,尽在吾辈之手,有望诸位砥砺奋发,造福华夏了。”
濮阳兴道:“今弃谷粱,我等将何往而游学?”
王毓道:“典属国常惠衍,常招奋达四方之士,西域、滇国、肃慎、瓯越、东瀛,莫不是施展才能之地。河东长啸门,辞赋文学之士可荐之入鸿都门学,将略多谋亦可荐之入大将军北宫错军中,勇武忠贞之士可荐入佽飞军,定北疆,驱匈奴,报国家,奉天子,各有其门,诸位以为何如?”
众士子皆大喜,再拜而谒。
众士子之船远去,张郁青痴痴而望。
王毓问:“郁青何所思?”
“思小子无缘见长啸门之盛!”
晁榘道:“书、箭、兵,我与公子皆可教你。”
“书,记名姓。箭,备不测。兵法,万人敌,安邦定国之学。请先生教我兵法。”
晁榘打开书箱,道:“经不可轻授,书不可轻予,这些兵书得之不易。《司马穰苴兵法》乃嵩阳书院山长藏书;《太公六韬三略》则得自番吾山鲜家庄;这《黄帝阴符经》百金抄录于九皋山。”
“郁青自当焚膏继晷,朝乾夕惕,不负先生教诲。”
晁榘道:“风起于青萍之末,浪成于微澜之间,勤修不辍,夙兴夜寐,必可大成。”
船只行至延津港口,夜色降临。延津渡口是北上通惠渠前往燕京,南下到鲁运河之前的最后一个港口,也是最后一个补给站。大部分船只都要在港口补给清水与食物。此刻,港口林林总总便有大大小小三十多船只停靠。
那楼船抛锚停靠,不准任何船只靠近。叶家翁远远躲开寻了一处码头泊舟。王毓、晁榘等人上岸一问客栈也已经全部被那楼船主人预定。众人只得购置食物酒水到船上。张郁青道:“此船主人如此霸道。”王毓笑道:“弱肉强食乃自然之道。”张郁青笑道:“公子教我的箭法,容我向河中无人处练习两箭。”王毓取下背上雕弓说:“我这‘天狼弓’乃八石大弓,怕是你力有不逮。”张郁青大喝:“这有何难?”只见他径自从箭壶中取出一只箭走到船板上大喝:“渡阴山,击北胡,犁其庭,扫其穴。”雕弓绷满,一直利箭嗖的一声射出,便闻空中一声鸟鸣惨叫,竟是射中不知名大鸟。
刹那间四周呼喝声大作,顷刻便有两人跳上甲板,厉声喝道:“何人放箭?”三五只船围拢过来,船头张郁青被砰一声被撂倒。五人手执火把和兵刃突入船舱将王毓和晁榘团团围住。叶芷汀吓得缩成一团,撑船老翁叩头直呼:“大爷饶命。”晁榘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,也不由脸色发白。
王毓暗暗打量这几名武士劲装皆是上等的广陵锦绣,手工质地十分考究。他们手中兵刃刀尖朝下,显然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河贼,而是楼船的护卫,想必是张郁青放箭惊扰了他们。
王毓笑道:“小儿弄箭,惊扰诸位大驾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一人沉声问:“你是何人?”“我乃辽西都护府雒阳留邸属官,这里是出入司隶的合印文书。”说着递出传符和关籍。
为首之人仔细观瞧后,还给王毓,又端详晁榘。王毓说:“这位雒阳名士狂生晁榘。”“你二人此行何干?”晁榘道:“听闻天子将封禅泰山,意欲前往观礼。”王毓道:“不过游山玩水,只求一睹岱宗山岚。”
为首之人仔细览阅策文,取了《徙戎论》《限民名田论》、《削藩论》置于袖内,拱手笑道:“海东青乃我家主人心爱之物,忽遭箭伤,在下务须访察,还望海涵。”
王毓笑道:“哪里!哪里!小厮弄武不知规矩,愿登门负荆请罪。”
为首者答道:“这倒也不必。”
众人转身要走。晁榘呼道:“且慢,还请壮士归还策文。”
为首之人双脚一点,跳到舰船离去,远远道:“今夜拜读,明日奉还。”
晁榘叹气道:“虽然抢了策文,却没有抛于河水,也算是雅致之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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